你说读诗无用,可我有半条命都是诗给的
诗没有影响我的“生”, 却无时无刻参与着我的“命” 诗这种神物第一次在我生命里起化学作用,是在我八九岁的时候。 我的农历生日是九月初七,正值星期六。在我二三年级的时候,实行的还是单休制,星期六是要上学的。说起来又曝龄了。赶巧家里要来一个外地亲戚,爸妈下了班还要去接,所以决定把我的生日串到第二天过,万事妥当。 那时候过生日还不流行请同学,我的生日宴席上,一桌子都是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。这个举起杯来祝我健康成长,那个掏出礼物祝我学业有成,毫无新意。轮到外地亲戚,他显得有些尴尬,毕竟事先不知道我过生日,作为长辈,连个礼物都没准备。他端着酒杯,先对没准备礼物一事抱愧,接着说了一段祝福话,我一辈子都不会忘。 他说:“‘待到秋来九月八,我花开后百花杀’,这是唐朝诗人黄巢的诗句,这个孩子九月初八生日,将来必然能如寒菊一般傲立秋风,香透长安。” 这样文绉绉的话,八九岁的我只一知半解。不光是我,桌上其他人也只是赔笑附和,说不出像样的对句来。相貌平平、学习成绩不拔尖儿、就连跳皮筋也不出众的我在心里默默记住了那句诗——“我花开后百花杀”,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有与众不同的一面。然后有些埋怨妈妈,为什么没有晚一天生我,那样,我就真的是九月初八了。 饭后,我向外地亲戚讨教了诗的后两句,这是我会背的第一首课外诗,也从此对古诗产生了兴趣。若干年后,讨教来的“满城尽带黄金甲”,因为周董而人尽皆知。 十四五岁的时候,我参加过一个盛大的饭局。当然,我在其中是被人夹一堆菜在碟子里只知道吃的角色。一碟子没吃完,又被人夹了一碟子。 桌上有一个大人物,听人说起来,好像除了七十二变和一个跟斗十万八千里之外,什么都会。这个大人物还带着一个女人,比他小了不少岁,说话拿腔拿调,搔首弄姿。他俩的关系放到现在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了——小三上位。当然,这是我在事后才知道的。饭局上,我虽然少不更事,血液都在消化道,但还是感觉到了桌上大家对这两人的嗤之以鼻。但没人敢说不尊敬的话,于是这种讨厌就像哑了火的炮,敌人毫发无损,自己士气大伤。 这时,一人起身敬那个大人物和女人酒,他说了一句,那次饭局上我唯一记到今天的话,“嫂夫人端庄静雅,闲花淡淡春。”大人物和女人听了,乐得像烧开的水。说完这话,我抬起头,视线离开眼前的碟子,嘴也停止了咀嚼,腮帮子里还塞着一堆吃的,活像个土拨鼠一样投射出敬佩的目光。 那时我已读了不少诗,觉得后五个字必定有所出处,但我不知道。很遗憾,我拥有的那本诗集里没有;后来我去书店,可书店不是搜索引擎,也没能找到;再后来又去问我的语文老师,他一样没有答案。直到终于等来网络,知道这句诗出自张先的《醉垂鞭·双蝶绣罗裙》。 更重要的,这是张大诗人填的一首描写妓女的词。在那人念完这句诗的两年之后,我对他的崇拜又多了几分,对诗,也更加迷恋。那一刻,我发誓要学中文。 不知道你青春期时做过最叛逆的事情是什么,而我最叛逆的事,是不上学了。那年我得了一场病,影响学习,就休学治病。大半年之后病好了,对学习的兴趣却减弱了。造化弄人,复学的手续又出了问题,我彻底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命,就决定不去上学,谁劝我也不管用。 那段时间,我在一个饭店里当服务员。有天傍晚来了五六个客人,坐到我负责的桌位上。我一边记录点菜,一边观察他们,几个人都身着西服或夹克衫,拿着皮包,斯斯文文,看来不是机关工作人员就是企业领导。 我把第三瓶酒端上桌时,已近晚上十点。其他三个服务员早已下班,厨房里只剩一个厨师学徒在收拾残局,老板娘坐在吧台里昏昏欲睡。这时,客人中那个看起来像做东的说要再点菜,其他几个忙起来阻止。但他坚持再点,我一边递给他菜单,一边抱歉说大厨已经下班,现在只能做些平常小菜,太复杂的做不了了。他白了我一眼,但似乎并未听进我的话,继续浏览菜单。看了一会,点了一个清蒸鲈鱼。 我忙解释说鱼虾海鲜类都是当天进货当天卖,保证新鲜,今天的已经卖完,这个时间市场也都关门了,就算大厨在,这道菜也做不了,请他换一道菜。我自觉这个解释并无不妥,但好像还是激怒了他。他不再说点菜的事,而是完全把矛头指向我。数落、贬损,甚至带有人身攻击的话我就不重复了,他结尾只说了一句:“我难为你怎么了?活该!你们这些文盲就配伺候人。你明白什么叫‘江上往来人,但爱鲈鱼美’吗?” 我想我不说接下来的话,他还会继续下去,于是我再也忍不住答道:“‘君看一叶舟,出没风波里’,这是宋代诗人范仲淹的《江上渔者》。说到鲈鱼,‘此行不为鲈鱼鲙,自爱名山入剡中’,您知道吗?”空气一下子凝固了,连一直沸腾着的炖锅都偃旗息鼓了。我接着解释:“我是服务员,您是顾客,为您服务是我的工作,但我并不卑贱,您也不能践踏我的人格。我靠体力劳动吃饭,不代表我就是文盲;就算我是文盲,我也有尊严,这一点跟您是一样的。我这番话可能让您更生气,您可能找我的老板,但是没关系,反正我也不打算干了。关于鲈鱼的诗,还有‘休说鲈鱼堪脍,尽西风,季鹰归未’。上一句出自李白,这一句出自辛弃疾。” 我做好了他们打我、砸桌子、找我老板、不给钱的准备,但是一样都没发生。他们默默地结了账走了。我收拾好桌子回家,一夜未眠,第二天跟老板提出了辞职。翌月,我回到了学校,后来上了大学,读了中文系。 如今,我在教育机构做语文和国学老师,教学生们古诗,靠这个赚钱养家,维持生计。如今,写作是我最大的爱好,满足精神需要之余,每年还可以赚到几千块的稿费;我也已嫁为人妻,老公的奶奶颇通诗书,因此我是孙辈中最得老人喜欢的一个;老妈出门都跟人家说我是老师和写作者,满脸幸福。而这一切,都与那几首诗有直接的必然联系。 我对“生命”两个字的认识有两种,一种是“生”和“命”,另一种也是“生”和“命”。 第一种的“生”指肉体,“命”指灵魂。有的人死了很久,像司马迁、李白、曾国藩,还有全世界都叫他“哥哥”的张国荣,他们在某种程度上依然活着。 第二种的“生”指生存,“命”指命运。曹操说“盈缩之期,不但在天,养怡之福,可得永年”。“生”是上天安排的那部分,“命”是攥在你手里那部分。 诗没有影响我的“生”,却无时无刻参与着我的“命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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